[银魂][桂中心]慈悲无量

旧战场:

518训回忆杀后续妄想衍生,原创角色第一人称注意。


只是在苏幼年阿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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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悲无量


 


 


 


    正午将逝,那个孩子又来了。原本说是今天会和同行的两个孩子相伴过来,不过听脚步声,他还是独自一人。


    我打了个哈欠。


    “你好啊,”他见我躺在草地上闭着眼,照常打招呼:“今天天气不错,犍陀多先生。”


    犍陀多是我随口让他叫我的,当然啦。谁会真的叫犍陀多啊?我不知道他是否意识到这是假名,总之我一诌,他便眼也不眨地这样称呼我了。


    “所以我才在这儿躺着呐,不然早去那破屋里窝着了。”


我一面回答,一面坐起身来,也拿起丢在一旁的旧禅杖。草地上会有牲畜的粪便,虽然我小心检查过才躺下,久了心里还是有芥蒂。我朝他看去,见到他依旧先在路边停下,认真拜了拜那尊地藏菩萨的石像。


待他起身走过来,又满脸认真地开口纠正我了:


    “那不是破屋,那是无主寺庙。”


    “那只是我歇脚避雨的地方而已。”


    “犍陀多先生,你这样也是僧人吗?”


    我当然不是什么正经僧人了,但就算和他照实说,他还是要说教。


    这个孩子——桂小太郎——好像就是这样的。


    当下年头,我也没见过像他这样诚心去祭拜荒郊野外残破地藏石像的小孩,怪不得他的同伴不跟他一起来,他大概不合群吧。不过他径自解释说,是那两人更钟情于相互打斗,宁肯在道场里扭作一团,也不愿意出门晒晒太阳。


    我见过那两个孩子,他们三个,前月由一个淡色头发的浪人领着,在这个村子住下了。这组合很怪异,开始的时候总有老妇私下议论,觉得那浪人是拐带人口的。不过又传开是老师带着三个学生云游,还愿意不收分文地教穷人家小孩认字习剑,风评多少变得不一样了。


    “我可是会念经的,僧人光会念经还不够吗?”


    “肯定不够吧。”


桂立即就反驳了:“而且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靠在地藏菩萨身上大睡特睡。”


我挠了挠头,没说话,这件事我已经被念烦了,我也不想和小孩生气。


“地藏菩萨会保佑的就是犍陀多先生这样的流浪僧侣,你应该对他尊敬一点吧。”


“是啦,”我随口应和,“还有你这样的流浪小孩。”


本来这样立在荒郊野外的破烂地藏石像,就是给旅人和孩童祈福抵灾的,桂把两项全都占了,地藏一定很中意他和他的伙伴们。


“我们没在流浪,”桂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只是四海为学校。”


那不就是流浪吗。


又不是古人讲学,学校哪有边走边开的?老师还是个浪人。最近连乡下的形势都很紧,我看八成是那老师宣扬些可疑的东西,被人赶来赶去吧。


尽管这么说,但他们的私塾——好像叫松下村塾——办得却是有板有眼,每天的上课时间都很严格。桂初来乍到就与我相识(他当时想四处认认路,就把在这么偏僻地方小憩的我给吵醒了),其实也仅仅来过四、五次罢了。他只有课程上完、也没有别的杂事要做,闲得半死的时候才会找我。


不过,他来找我,我们也无事可做,只是聊天而已。有时候像现在这样坐在草地上,有时候去我暂时栖身的破庙里。因为实在无聊,我甚至教他念往生咒。教小孩念往生咒干什么——难道要他以后和我一样假扮个和尚吗?但桂听过一遍就倒背如流,害我赌气把知道的经文都一股脑说给他听,结果全部被一口气记下。他自称以前被叫做神童,可能也不是脸皮太厚才这么说的。


“谁叫你神童?我觉得你那两位朋友都把你当笨蛋呀。”


桂用儿童特有的清澈目光直直注视着我,直到我熬不下去,承认“但是他们两个看起来也挺笨的。”


“以前念书的地方,”他淡淡地说,“讲武馆。”


“讲武馆,那不净是士族念书的地方吗!”我打量他,“你是怎么混进去的?”


老实说,我不惊讶。桂身上衣服是便宜的旧布料,但四处流浪的普通穷小鬼,脊背不会挺得那么笔直。他是,他那个黑头发同伴也是。白卷发倒可能真是从山沟里捡的。


“我聪明,”桂回答我,“身手又好。”


“那你如今怎么又四处晃荡?”


“我和高杉在那儿呆腻了,我想寻找真正的武士道。”


我现在有点儿目瞪口呆。我不知道他想找的“真正的武士道”和天空之城或者猫巴士有什么关系,倒是知道讲武馆是种什么地方,没钱没势多难进去,离开那里又意味着什么。我觉得他和黑头发的小孩是被赶出门的,而不是自行离开;但桂听闻这个猜测则十分生气,觉得我真的冒犯到了他。我认为桂不会撒谎,只好相信他。


作为话题转换,桂稍微提了提他们四人的旅途,他很谨慎,没有说很多,可能是因为被驱赶——我想想,如今世道,说不定是抓捕——太多次了。他举重若轻,好像他们真是在环日本旅游似的,过后却又偏得强调“我们可是相当辛苦!”


我不太懂这孩子,不过我注意到他们正往越来越不太平的地方去着,如果离开这村子,再走几处,大概就要碰上战场了。


“你知道现在正在打仗不?”我问桂。


他惊呆了。


“……为……为什么会不知道?”


我问了个傻问题,搞得好像我才是个笨蛋。


“你们这样啊,可是会走到战场上去的。不过那浪人看起来很精明,也在乎你们的安全,大概会避开吧。不过,我恰巧是从那方向来到这里的,觉得势态没那么简单。你还是要回去和你的老师提个醒:再往那边走,情势就更严峻了,绝容不下他再宣讲什么东西。若只是带着你们三个保命,倒还不很艰难。”


桂眨了眨眼睛,只是回答:“说得像犍陀多先生去听过松阳老师在教什么一样。”


“猜也能猜得出来,”我伸了个懒腰,“诶,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这样的武士从战场上回来,想把什么传授予人,要把什么讲给世界听,我是再清楚不过了。”


他注视着我,我接着说:“讲不出来的,就只好念念往生咒。”


 


天不知何时变阴了,虽然还没有要下暴雨的迹象,不过一大早那万里无云的样子还真看不出来。马上就要入秋,多少有点凉飕飕的,桂想回私塾,但又念叨着“估计他们两个还是没打完”,我便邀请他去我的破庙里继续闲聊。


这庙里原本该是有不少佛像的,不知是废庙时被搬走了,还是破败后被人偷了去。总之,现在庙堂里几乎空无一物,只在左侧有尊不甚起眼的神像还留着,实在是太巧了。


“这神像究竟是谁呢?”桂问我。


“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啊?”


“我又不是百科全书,不仅如此,我还只是个学生呢,”桂一点都没有被羞辱到,“犍陀多先生知道这是谁吗?”


我语重心长地指点他:“这是尊明王像。”


“原来如此。”


“无能胜明王,喏,就是外面那个地藏的忿化身。可不是每个地方都会恰好有一对儿的。”


“真是巧啊。”


我原以为桂会多让我讲一点,因为他看起来是那类好学小孩。也许他对神佛没有基本敬畏之心以外的兴趣吧,总之,这话题如此便结束了。


我把一直拿着的禅杖靠在佛坛边,两人在下面的草席上坐着,晚上我就在这儿睡觉。外面的天并没有再黑下去,但也不见重新放晴,看来雨或早或晚还是得降下。


东扯西扯,我们最后还是说回了他所在的私塾那里。我问他们预计会在这里待多久,桂却奇怪我为什么觉得他们会离开。在桂看来,他们是能够在这个地方常住的,一直过活,直到门生全都长大成人也没问题。我没作评论,通过交谈,我早发现,桂每到一个地方落脚都是这么认为的。


原因不明,今天我心里有点惴惴不安。我四处流浪,总藏身在野外,没什么人和我说话,一个月来,我是很珍惜这孩子的,不由得为他的将来担心。


“我刚才和你说的话,”我有点突兀地说,“关于劝你们老师的,你要告诉他。”


“喔,”桂应声,然后顿了一下,泰然道:“说不说都没问题,因为我们就是冲着战场去的。离战争越近,老师的思想传播得越快、越广。”


我一时半会儿没有理解。


“什么?”


我问。


桂回答:“也许和你想得不太一样,也许我们在谋划颠覆国家吧。”


“一个浪人和三个小孩?”


“对。”


我猛地站了起来,桂吓了一跳;他倒是挺容易被吓一跳的。我又坐了回去,看着他的脸,我不知道他今年十三岁还是十四岁,或许再小一点,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正襟危坐,满脸严肃,像个小小的武士。是呀,他说过他以前甚至在讲武馆念书。书念得好,剑术应该也很好,他如果现在还在讲武馆,肯定已经为以后的无量仕途铺好路了。


“你在讲什么瞎话?有人随便告诉别人颠覆国家的预谋吗?”


“谁要听流浪僧谣传哪个小孩打算颠覆国家呢?你也不会告密,你是武士啊。”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还是平常那副安安静静的表情。他看起来很乖巧,中规中矩的,别说离经叛道的事了——不会捣蛋打架,甚至连课堂纪律都不会违反半点儿。


隐隐地传来一声闷雷,快要下雨了吧。


“我不是武士,我只是个和尚而已。你们的那个松阳老师告诉你们颠覆国家之类的事情?”


“我想他一开始并不是要付诸实践的,但现在现实比较接近希望了。”


这孩子是个什么?我突然想。


桂歪了歪脑袋,马尾辫晃荡了一下,像安抚我似地继续说道:“不要误会,我们可不是一群被洗脑的小孩。我听了松阳老师的这些想法,才会认他作老师的。虽然说是颠覆国家,但我认为真正重要的不是这个。所谓的武士道是什么——武士到底是什么存在,我认为我想成为的武士,和松阳老师想成为的武士是很接近的。如果武士理应保护国家,那颠覆未必不是一种保护。”


这么想才可怕啊——尽管我觉得他说得挑不出错。


“不但如此,就算是现在,我也搞不懂高杉究竟是想到什么地方去。后来又多出一个银时来,好像更不省心。我总不能只远远看着,总有一天会看不到的。”


但我还有问题得问他。


“你是……”我想了想,“因为你自己这些想法,才在这里的吗?”


他露出一个“你在说什么呀”的表情。


“还是因为……”我不知道这样继续还对不对,“因为那两个孩子,高杉和银时?为了陪着他们两个……


“才和他们一起走的呢?”


结果,桂还是那副“你在说什么呀”的表情。


他大概连想都没想,立刻便答道:


“这有什么好问?当然是两者皆有了。”


 


这孩子究竟是什么啊?


 


“你们三个小孩,”我喃喃自语,“松阳怎么能把你们送入死地呢?”


“老师不会那么做,”他心平气和地说,“他既决心要去,又决心保护我们。”


“他保护不过来的。”


“也许吧,”桂露出了坦荡的笑容,“但我们也不只是小孩,我们会成为武士啊。我们决定跟着他去,就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他说的这些话,就算在少年漫画里,也只能安排给老土的配角做对白。


太傻了,他们见过几个天人?有的胳膊就比我们整个人还巨大,面对那种怪物,地球上的小孩就像布偶一样。别说颠覆国家了,正面看看那些天外来的东西,将军缘何消极抗战也并非不能理解。至少我虽然情感上过不去,理智上也不同意该为此推翻幕府。


我没有将这些话告诉桂。


我已经把他当做武士看待了,再坚持讲些反对、劝解的话语,就是在侮辱他的信念。我不想做那种事,武士应当认定自己为何物而死,即使是为了愚蠢之物也好。


但在这之后,我们又闲扯了什么话题,是说这村庄今年将有的收成,还是最近民间关于战争的谣传?我全然没有用心对话,却听到雷声又响。桂没意识到我有什么异况,将近傍晚时刻,他向我告辞。


“路上小心一点。”


这个村庄还算很和平,否则我也不会在此停留这么久;何况就算手无寸铁,三两个成年人怕也不是桂的对手;但他毕竟还小,该说到的话我总要说到。


桂挥了挥手,规矩地行了个礼,离去了。我站在门口,看着他小小的身影。他还没到身体疯长的年纪,不过感觉以后也不会特别高;他的脸庞现在就像女孩似的秀气,不知道过了青春期会不会变个样。


他能够长到那么大吗?


乡下看起来还一派祥和,可是这个国家马上就要天翻地覆了。运气好一点,民众还可以勉强偷生,凭几个人若想改变什么,那就只不过是用血肉之躯填塞转动无休的巨大齿轮缝隙而已。这我再清楚不过了。我从那种缝隙里抓着蜘蛛的丝爬了出来,把同伴舍弃,一个人爬回尘世,苟且偷生。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地狱是什么样子。


像我这种逃兵,连那种小鬼的一半都不如。桂好像很清楚这是何等乱世,但我倒真想问问,他们知道自己正在去向地狱吗?


轻微的啪嗒声,开始我没有注意到,发现的时候,雨已经下得很密。松下村塾的大概位置我知道,桂应该已经回去了。我凝视着外面的落雨,这回天色暗得很迅速,雨势越来越大,没有多久,外面就完全被黑暗笼罩了。


我没有火烛,庙里自然也一片漆黑,虽然房顶可以遮雨,这种天气依然潮湿得要命。尽管不舒服,我还是躺在湿漉漉的草席上 ,把胳膊枕在头后面。压到了什么东西,也许是干馍,还剩几个。我只有早上吃过少许东西,但现在也不饿。


我这角度,刚好对着无能胜明王的神像,偶尔有闪电划过,会将它照亮。一脸狰狞相的忿怒尊,在闪电之下显得十分可怕。明王摆这么恐怖的脸,就是为了吓唬不开窍的人,那我理应害怕才对。可我反而觉得它很漂亮,白天能看见掉漆破败的地方全都看不见了,显得雕工精巧,在满是风雨的长夜里,好像在陪伴着我。


我无事可想,只好继续想想桂的事情。他是个奇特的孩子,但尽管不可思议,我依然知道他是小孩。有一种小鬼,很早熟,脑子里想的东西很复杂,成年人站在那种孩子面前会不寒而栗,心生嫌恶。桂不是那种小孩。他是什么呢?对了,他究竟是种什么存在呢?


他说他们也许在谋划着颠覆国家。


啊,是了,他们。桂和他的两个同伴,以及他们的老师,我和那个浪人打过照面,我一看便知那个浪人也从地狱回来。和我不同的是,他的眼中依然燃烧着那个地狱的业火。我和其他的两个孩子不相识,但他俩肯定也不会是拖着鼻涕的普通小鬼吧。我有点好奇,是那浪人眼中的火焰把这些奇特的孩子吞噬进去了;还是这些孩子一看见火焰,就仿佛四下苦寻的飞蛾终于看见了灯火,迫不及待地疾奔而去呢?


不论是哪种原因,我认为他们是会被烧尽的。


现在这世间净是鬼怪,他们四个应该也不算特别稀奇,可是我在乎。虽然我和桂是萍水相逢,也只是闲聊的对象,我毕竟虚长他二十余岁。如果我活得好一点,也该有这么大的儿女了。我再怎么看尽天下怪事,也不能对此毫无作为。


讲得这么好听,但我连他们具体是打算做什么也搞不清,只是一路宣传思想吗?


我回忆起来桂和我说:“……像犍陀多先生去听过松阳老师在教什么一样。”


就是这个……我想。雨声越来越大,已经催得我意识模糊了。明天早上醒来……雨停了之后,我该去那间私塾看一看,去和那位松阳先生谈谈话。就算我是多管闲事……讲几句话,总聊胜于无,哪怕是图自己心安呢……


若我是从地狱偷跑的恶人,那浪人也许已经成了地狱里的恶鬼了,我们在人世间的目的怎么能一样呢?


庙外是荒草地,在草地的边上有地藏菩萨的石像,总会保护人不受恶鬼侵袭的。会保护我吗?我依然是人类吧?


地藏菩萨就在那儿,无能胜明王就在这儿。


这地藏普渡了多少众生?战场上的人能救回来吗?战场不是菩萨显神通的地方,不过还有明王在。无能胜,无能胜……


能救到被我抛弃的战友吗?


不是的,是我被抛弃了,他们全都战死了,凭什么剩我一个还活着?


我睁开了眼睛。


应该还是半夜吧,雨势大得吓人,说不定会发山洪的。雨水砸在地上太吵了,隆隆作响,庙顶不会坍塌吧?


即使会做怪梦,但我现在睡眠不错,我为什么在这种时候醒过来?又不是在战场上。


我听见什么声音。几不可闻,却在心里抓挠,让人不适。


我抓过那根旧禅杖,冒雨跑出了寺庙。我想再谨慎一点,但这等瓢泼大雨中,就算有头公牛从庙里闯出去也不会被发现吧。谁知道我是怎么听见什么动静的?但当我穿过草丛,埋伏在地藏石像后面,确实看见了点点星火。


别说村里的破灯笼,就是市镇巡查拿的煤油灯,也不可能在现在的大雨中点得燃。我见过天人一些奇怪的玩意,他们的灯据说是用什么电气点亮的,哪怕放在水里一样可以发光。


像现在这样。


我屏住呼吸,灯光越来越近,甚至让我隐隐看见人的轮廓,有几个像是幕府官员,围着一个绝非地球人的大块头。他们的声音也更清晰了。


“……确定无疑,那个吉田松阳就在这个村子里……”


“……他是多么胡作非为,还需要大人亲自来……”


“……天道众……要他的人头……罪大恶极,门生也别放过……”


等他们经过石像,我便悄悄跟在后面。


桂的神经可能有问题,他们那四个人可能神经都有问题……我早就该觉得了,肯定有问题。他们是做了什么,已经被幕府的人这样盯上了?我觉得天道众这名称有点熟,不知道具体如何,肯定是了不得的大组织。


这就证明桂说的颠覆国家不是开玩笑吧?要是开玩笑倒还好了,这是什么情况啊?


肯定是村庄有人告密了,这么说来,他们是有多信任别人?不过村里有很多小孩在松下村塾念书,所以他们才放松警戒吧。


不管怎样,他们要倒霉了。


我依然跟在这群人身后,没有捷径可绕,我没办法先行去通知那私塾,如果我跑到前面,恐怕瞬间就被击杀了,毫无意义。我没有办法。这些想着扭转世界的人今晚要无知无觉的迎来末日了,毕竟只是一个浪人和几个小孩而已。


雨真密集,说不定把这村子淹没了也不会停。这支擒拿队伍走完了郊外的小径,在村口停下了,附近没有什么遮挡物,以防万一,我离他们很远。没有听清他们具体说什么,但是,那个大块头天人停住了脚步,官员们先行进村了。


我也停住了脚步。


我曾经在战场上,和那个大块头差不多的天人打斗过,他们也许是同族吧。我们三四个人打他们一个,照样完全打不赢。我被当作尸体,所以捡回一条命。我听说他们被称为荼吉尼还是什么的,总之是一条胳膊就比地球人还要大的类型。


这是怪物。


不过,没有这个怪物,几个幕府官员应该拿那些人没办法吧。


……是我被抛弃了,他们全都战死了,凭什么剩我一个还活着?


我把手上的禅杖柄转了一圈儿,中间有个机关,让藏在杖内的刀刃露了出来。我拿上了那把刀。闪电劈下来,黑漆漆的雨夜霎那变得洁白,又打雷了。我的脑子里,有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被雷声炸了出来。我已经离开战场快要一年了,只懂得念念佛,话说回来,我是和谁学的念经?谁教我的?反正这东西对于乔装打扮、逃跑讨生活很有用。


我已经站在那个大块头的背后了,我离他那么近,他还没有发现。这算什么怪物?


往生咒怎么开头呢?因为没怎么用心理解经文的意思,我有时候会猛地忘记。不过桂应该不会这样,他好像记住了就是记住了。


 


我身为地球人,是能单独宰了什么外星球的战斗种族的。这现实让人很自豪,我们被称作地球上的柔弱猴子——以前在战场上,一天可以听见十几次这种羞辱——而那怪物被当作以一敌百的兵器,两败俱伤是很光荣的。而且我砍下了他的头,就像野蛮人一样,但我没有力气拎着那脑袋去领什么奖赏,也不能串到禅杖上示威(所以我把坏掉的禅杖丢进路边的草丛深处)。我的胸腹破开,脚也不能走路,因为地上简直就是浅洼,所以血流得额外快。


总不能留在原地等着被人发现。在我爬往那个栖身庙宇的途中,听到村中传来喧哗声。明显官员要抓的人没有抓住,我想他们应该准备连夜逃走了,桂今天下午还充满信心地打算在这“风景优美,民风朴实”的地方住上多少年,我实在不能太嘲笑一个小孩子。


那些事情也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在我的手前。我抬起头,发现又是地藏菩萨,我爬得倒是蛮快的。这个石像还没有我的腿高,但此时趴在地上仰头看去,它就像殿堂中镀金的大佛像一样庄严,在暴雨的洗刷中,用一张沉静的面孔俯视着我。双手合十是祈祷什么啊?


我不知道是想犯什么傻,用尽力气扳着地藏,跪了起来。我把我的额头,贴在地藏冰凉的石额头上。遇见桂的时候,我靠在它的背上睡觉,我根本不想正面看这菩萨的脸。但我现在用看不清东西的双眼,死死盯着它看遍俗世的双眼。


“地狱未空不成佛,你说的吧?你说的吧?


“谁掉进地狱你都会放出来吧?我再掉进去也会被你放出来吗?”


我在和石头说话。我不希望死得这么精神错乱,但是我忍不住和石头说话。


石头回答我了。


“——犍陀多先生——”


我本来叫什么来着?


我听到声音,有谁叫着我随口胡诌的假名。除此之外还有别人的声音。


“你要往哪边走啊,假发?松阳一个人善后耶?他一个人善后不是超可怕的吗?”


“那不叫善后,那只是收拾东西。”


“不许抬杠。”


越来越近了。


“不是假发是桂,你们怎么对这个绰号这么执着啊?我觉得不放心,那具尸体旁边有人血。说不定是认识的人。”


“你认识的人?你之前说的那个大叔?”


我不是大叔……算啦,我只能是个大叔了。


“啊。”


桂叫了一声,急匆匆地跑过来。要不是看见我,他好像挺从容的,衣服整洁,打着油纸伞,只有草鞋被泥水弄脏。在他身后,我之前见过的那两个孩子也一齐跑了过来。


“喂,喂。犍陀多先生,你振作一点啊?”


他把油纸伞丢在一边(那个黑色短发的孩子又给捡了起来),跑过来扶我。


其实我不想动,我也不想被三个小孩吵。


“……本来还想说初次见面,可大叔你……被砍得很要命啊?”


我就说这个咂舌的银卷发肯定是山沟里捡来的,讲话完全不读空气。虽然想吐槽出来,但我完全开不了口,发不出声音,只好任由桂扶着我往庙里走去了。


“那天人是你杀的吗?”


黑头发问。


我哼了一声。


“谢谢你,”桂低声说,“你不必为了救我们……”


我也不光是想帮他们的忙才上前杀人的。我在打仗而已。


“只是个荼吉尼……”


桂说了一半,猛地闭上嘴巴,要是我因为快死,脑子转不动才好。不过我马上就懂了他的意思。对我来说那是一只怪物,对他们来说是什么呢?


对这些还没有我一半大的小鬼来说,是什么?


我和他们穿过暴雨中如水田一样的荒草地,我的膝盖彻底瘫软了,桂支撑着一个成年人的重量,也丝毫不显得勉强。


他们被官兵驱赶追捕,被天人盯上,真是惊心动魄的生活啊。我竟然问桂知不知道正在打仗,他们早就参与到战争里了吧?他们一个比一个平静,不但拥有觉悟,还拥有力量。


这也不奇怪,想想看,是我之前太愚蠢。如果他们正经打算颠覆国家,那至少不该是一两支军队奈何得了的。我只是没相信世界上有人真的要做他们打算做的事情而已,也不相信有人能做到。是我活该如此。


我用没有知觉的脚跨过了门槛,靠着墙倒下了,黑色头发——我现在想起来,他应该是叫高杉——划着了火柴,点燃了一直拿着的煤油灯,把它放在我身边。然后说:“没救了。”


这是什么小孩啊。


白卷毛的银时打了他的脑袋,幸好不是我一个人觉得他过分。


“这样不行啊……假发,去叫松阳来吗?”


“这种时候叫他来吗?”


“没问你,高杉。反正松阳也说村口相会,叫过来也没多远吧?这种情况我们搞不定啊,又不是打架。这大叔也算是救命恩人吧?不能不管。”


“会有追兵的,要去你去,我在门口防备。被找过来会很麻烦的。”


“我该谢谢你吗?”


“你该滚。”


虽然桂才是被征询意见的,不过他没有答话,只是在尝试着能否给我止血。那两个孩子自行决定分工之后,立刻跑了出去。留下桂和一圈昏黄的煤油灯光。


我的视线非常模糊,但我看见桂的脸上露出某些神情来。


他脸上都是雨水,可他没有哭,这种小孩懂得怎么哭吗?他的眼睛清澈、明亮,毫不畏惧地注视着我走向死亡。但他看起来很是狼狈,满身泥泞,从头到脚湿透了,而且非常痛苦……非常痛苦。那种痛苦真是奇特,应该在战场上才有,是看见同伴战死的痛苦。


他沉默着。


我最后的战友是三个小孩。


“桂,”我说,“你知道那神像是什么意味吗?”


“不要说话!”他有失沉着地回答,“保持体力。”


我向摆放着无能胜明王神像的地方看去,那神像陪伴我很久。我很感激它。


但是它不在那里。


不在那里?


我是快看不见了,但在微光中,仍能识别轮廓才对。不可能,那么巨大的神像,就算是剪影,也总该能看见,消失了?还是我先前看见的都是幻影?无能胜明王不存在吗?


它会去哪里?


“无能胜明王?”


“请别说话。”


他在我身旁应道。


原来在这里啊。


太好了。


在被黑暗笼罩的微弱暖光之中,我安心地不再说话,静心聆听暴风雨狂乱肆虐。这明王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还很细小,但因为拿剑,已经十分粗糙了。我浑身包裹雨水,缺乏血液,觉得非常寒冷,这只手让我感到一丝温暖。


不过,他不可以一直在这里。


他必须离开。


 


远远地,雨声之外,传来依稀的骚乱,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他略有慌张,握着我的手指紧了紧,迟疑了片刻,轻轻放开了。


“我不放心高杉一个人,我出去看一看。”


他说:


“请你不要死。”


对。


他离开了——朝外面走去,朝前面走去。对。走。不管是想贯彻何种武士道,颠覆哪个国家,保护什么事物,在这沧海横流之世,就这么一直朝前走去吧,遇到什么也不停下。像所有神佛一样怜惜众生,像所有人类一样贪恋苦乐,像所有恶鬼一样无畏杀戮。不论怎样,不论怎样,也决不会止步不前——


 


也诀不会被任何东西所打倒。


 






fin.


 


 



注释


①犍陀多:


  芥川龙之介短篇《蜘蛛丝》里,生前救过一只蜘蛛的恶人。所以堕入地狱后,佛祖垂下蜘蛛丝,愿救他脱离苦海。但他在攀爬时,担心蛛丝断裂,不允许别人和他一同获救。因此,佛祖令蛛丝断裂,使他重新堕入地狱。


 


②地藏菩萨:


 「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秘藏」,因得其名。誓「地狱未空不成佛」。


 


③无能胜明王:


  地藏菩萨的忿化身。其意为「不被任何东西所打倒」,「不可破坏」。


转载自:旧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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