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记明朝最后一名锦衣卫

狐周周: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草莽孤臣王世德传


一.王世德其人




    王世德,字克承,号霜皋,明朝大兴县(即现在北京市大兴县)人。其先祖曾经追随成祖靖难,战死白沟河,故子孙得世袭锦衣卫。(《居业堂文集》)


   1630年,17岁的王世德世袭了锦衣卫指挥佥事的职位,彼时崇祯二年,皇帝也只有19岁。指挥佥事,秩正四品,明代京卫指挥使司所辖,协理禁中警卫部队,为“分巡道”前身。(《明会典》)


   王世德日常工作除了巡缉京师外,“凡天子御殿御门召对,悬金牌侍立纠仪”,即侍立在御座西侧,听候调遣。当轮到其充正直官时,“日帅旗尉四百午门守卫,夜宿禁中”身为指挥佥事的王世德可以出入宫中,或驾前扈从或驾旁侍骑,拥有许多与皇帝接触的机会。王世德亲眼目睹皇帝处理政务以及平台召对的政治机要问题,对于朝廷礼仪大典,政局变化皆委备详核,也是其后来撰写《崇祯遗录》的基础。


                               近侍崇祯皇帝左右的王世德




    王世德一生娶过三个妻子,第一个老婆为徐恭人(外命妇四品),与其生下了长子王洁,徐恭人去世后,续弦魏氏,魏氏为其诞下一女,甲申国难之际,魏氏携女殉国,王世德将其记录在崇祯遗录附录殉难者名单中。国破之后王世德削发南渡隐居江苏,娶妻魏氏,生下一子,名为王源。


   王源(1648年―1710年),字昆绳、或庵。直隶大兴 (今属北京)人,清初思想家。著有《平书》、《居业堂文集》,只得一提的是《明史,兵志》也是王源主修的,这里之后会详细讲到,正是因为王世德生了一个很牛的儿子,我们如今才能看到被完整保留下来的崇祯遗录以及王世德终其一生对崇祯皇帝无限的追思和执着。




二.“朝廷有四大弊而天子不知”




   在王源的《居业堂文集》第八卷“家大人八十微言启”中我们可以通过王源的只言片语了解其父王世德的性格面孔。王源写道:“家大人在职忠勤有识,善断,崇祯九年丙子七月京师戒严,见将相委任非人,城守漫无备,懑甚。”可见王世德是十分有政治敏感度以及眼光的,他曾反复强调北京城的守备空虚,难以应对紧急事件。


   “京师,天下根本,三大营官军,皆诡寄糜饷,无一堪用,盖甲鬻于乙,乙鬻于丙,更易不知凡几,而按籍稽名,多隆万以上人,故名虽军实市井游手与势家苍头,一旦有急,不知何以为备”。


   在经历过几次京师戒严后,这种不详之感越发浓厚。以至于夜晚做梦梦见崇祯皇帝,皇帝为他赐酒披衣,推毂授节,命他领钺甲士数万人守卫京师。(王大人做着做着梦,梦见从马上摔下来,吓醒了。)


   因锦衣卫不可越职言事,王大人纵有满腔抱负也无处诉说,郁郁不得志,曾对其子语当朝四大弊:“八股”“党争”“京师”“轻视武臣”针砭时弊,条条鞭辟入里。


党争一条,他写道“门户方日盛,如其党,护持之,殃民蠹国皆不恤,非其党,纵有可用之才,或功垂成,必多方排挤掣肘置之死,而国事所不顾。”


如果读过崇祯遗录的朋友应该有印象,王世德对杨嗣昌是抱有极大的同情和理解的。


   “杨嗣昌实心任事,廷臣所少,而才又足以济之。”(杨嗣昌有才又老老实实死心塌地为皇帝干活,大臣中少有。)


   “使廷臣不以门户掣肘,得专心办贼,未必无成。顾攻者纷纷,遂使情郁忧危,方寸扰乱,以抵败亡。”(杨嗣昌无党,如果朝堂中某些卫道士不党同伐异,也不至于杨被多方掣肘,身死名灭。)


   “廷臣以嗣昌死,欣然有得色,忘国徇私,幸败乐祸,任事者欲其成功,岂可得乎?”


     不论是东林还是阉党,刀子都是一样的黑,乃至于杨嗣昌一边对下属事无巨细地催促派遣,一边对张献忠的虾兵蟹将不停恩威并施内摇外剿,一边还要常常给皇帝写信,辩解黑状。杨嗣昌身死,王世德亲眼看到廷臣是如何逼迫皇帝给杨定罪,甚至要逼迫皇帝下旨将其开棺鞭尸,国家多事,皇帝忧劳,多年来独自一人枝梧,难得来了个帮忙的,死了,还要被满朝堂拿着俸禄只会吵架,互相攻讦的乌鸦们开棺鞭尸,崇祯皇帝那句“文臣个个可杀”难道没有道理?


皇帝最后当然没有治杨嗣昌的罪,甚至还追封,亲写祭文,看着庭下聒噪的文臣们心如死灰的说着“万般之罪,罪在朕躬”。


     朝堂上的种种不公,荒谬虚妄,肆意诽谤,王世德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他毫不避讳的说这些只谈论心性,道德的空谈家:“不识时务,不可用,臣窃恨之。”


 王源对于杨嗣昌的评价也相当高,大抵也是受了其父的影响:


“当日才堪办贼者,洪卢(洪承畴,卢象升)之外,唯杨武陵(杨嗣昌)而已。”


“武陵(杨嗣昌)殁且数十年而士大夫乃无一人亮其心,辩其罔者……而功败垂成有以也,后之论者瑕不掩瑜,务得其平焉,庶天下之信史矣。”《论绥寇纪略》


     此外王大人的人格魅力和光辉也是很灿烂的,“凡诏狱提牢遇大风雪,狱囚苦饥冻以酒食给之,病无告者给以钱米梨枣,医药必亲视,及去,哭声闻于外,其仁爱多此类。”作为锦衣卫往往和黑暗的诏狱分不开,而当王大人在诏狱当值时,对狱囚来说却是犹如春风般温暖的存在,以至于离职的时候要“哭声闻于外”了。



                                                   崇祯皇帝画像复原


三:城破之时,你在哪里?


博主经常看到一个问题:甲申国难之时,锦衣卫都去哪里了?


按理说国家爪牙,危难时刻一两个忠心护主的都找不到吗?就让皇帝落得只有一个太监在身边伴死的结果?王大人你此时又去了哪里?


《崇祯遗录》载:“李国祯(字兆瑞)习优,善谝言,上误信之,以为京营总督。先是有警,战兵于要害列营守,每堞五人,更番防守。自二月闻贼警,国祯令三军于三月初八日认汛地。城上五堞,只用一人守器械。大众十八日始列营登城,而十七日贼已薄城下矣。一时城门闭,战兵在内者不及出,守兵在外者不得人。人心汹汹,城上寥寥,国祯束手无策。”


彼时的京营提督是李国祯,“善谝言”骗了皇帝(哟好耳熟),奈何却是个不中用的,闯军仅用了两天就攻破了内外城,速度之快,守备之不堪一击,难以置信。


当时王大人正奉命巡视北城“甲申二月,贼警,急奉命巡缉北城(德胜门、安定门附近)。”


三月十七日,闯贼兵临城下时,王大人持佩刀加入与贼兵的巷战中。“知不守,自书名牙牌,带佩刀。”


苦战两日后,十九日黎明,城陷,“释戎服,易冠带,承马奔帝宫”,路遇宫女四出,曰圣驾驾崩,家大人痛哭呼皇帝,拔佩刀欲自刎,老仆杨坤急夺刀。


十七日时还在外城的王大人为了驰援内城,不得已自己伪造了入城牙牌(内城城门早早被李国祯关了),血战两日后,其发髻散乱,衣衫血污,知内城也已不守,遂脱簪弃衣策马奔帝宫去寻皇帝,声嘶力竭的呼喊着“陛下!你在哪里……”


当王世德从四散奔逃的宫女口中得知皇帝已殉国,悲痛之下欲自刎殉了他去……


幸好被随行的老仆夺刀救下。


老仆用马驮着负伤的王大人逃至城外的金刚寺,寺主从前同王世德交好,其长子王洁也藏匿寺主,苏醒过来的王世德仍一心求死,被和尚及长子劝服住,和尚对他说:“君身尚可以有为。切莫寻短见。”


是啊,留得此身在,有朝一日或可见大明复国,或可为陛下报仇也未可知。



                                             巷战中的王世德


四.崇祯遗录——从此用我双眼,替你看这世界




明亡之后,王世德携子王洁流落江南(妻魏氏与女殉国死,外城陷,抱弱女,携侄女,率婢女环集大井边。闻帝后崩,先掷弱女下井,抱侄女投井死,从死者十七人。)


在江南王世德娶了萧姓女子,在1648年诞下次子王源,此时满清已在全国强迫汉人剃发易服,不堪侮辱的王世德落发为僧,“遂以僧服进,遂为僧。”号霜皋先生。


明亡之后,民间兴起野史著述的浪潮,无论是当初身在中枢的历史参与者还是道听途说的民间文人,一个个都拿起刀笔来揣度王朝灭亡的原因。自古亡国之君或懒惰或荒淫或暴力无能,却未见有一人如崇祯皇帝般仁俭英敏,忧勤社稷,“从来死国之烈,未有烈于先皇。亡国之痛,未有痛于先皇者也。”但民间野史却极尽污蔑之能事。投降清廷者,自知难免天下清议,于是肆为诽谤皇帝,以使其变节背主变得情有所原,或说皇帝宠田妃、用宦官,或说贪财惜费拥有三千多万的金山银山却不给将士发兵饷,或说他刚愎自用,杀害“良臣”。总之就是举亡国之咎归之君,而转移自身误国之罪罢了,可叹这些虚造出来的话转相告语,口口相传。而浅见寡闻之士以为信然,遂笔之书而传于世。以致于今天,还在有那么多人扯着“刚愎自用”“多疑小气”的标签贴在崇祯皇帝身上,可悲之极。


王世德作为皇帝的近身侍卫,贴身伴驾近十七年,不同于内侍对皇帝的小心翼翼,作为国家机器,秘密警察的锦衣卫比官宦拥有更多的人格尊严,虽然作为武臣地位不高,但是一种将所见所闻记录下来的责任感此时重重地压在他身上。


纵使力量微薄,我要让这世上留下你真实的样子。


那个真实的你,诛逆珰,抑宦官,任懦臣。


那个真实的你,求才匡济,恭勤节俭,励精图治。


那个真实的你……


“臣用是切齿拊心,痛先皇诬蔑,又惧《实录》无存,后世将有匹夫失德之主同类并议者,于是录其闻见,凡野史之伪者正之,遗者补之,名曰《崇祯遗录》。”


《崇祯遗录》共两万余言,从崇祯皇帝即位,一直写到李自成农民起义军受挫兵败撤离北京城而南退,皆亲历目睹之事,除此之外,对于野史中的谬误,王世德还一一作了反驳更正。例如传闻的三千七百万两内帑:“轻赍银所以为勋戚及武臣俸禄随发,非唐德宗之私库,聚而不散者,安有余资?野史谓城破时尚有大内积金十余库,不知十余库何名?承运库外有甲字等十库存方物也。城破时惟车裕库珍宝存耳,乌有所谓十余库基金者?而纷纷谓上好聚敛,内帑不轻发,其不冤哉?”


如此看,《遗录》的史料价值是不言而喻的。


在江南的日子,性格豪爽的王世德结交豪侠名士,追思故国,因对先皇有着极深的感情,王世德家训便是:在其有生之年,子孙均不得参加清朝的科考,王世德死后,王源才去参加了乡试,中了第四名,但未继续参与会试,且终生未再参与科考。(王源去参加乡试还只是和人赌气打赌,不止会做学问,老子也会考试,只是不稀罕去罢了。)


誓死不为清朝出仕的王家人,却在1679年,康熙十八年有了转变,当时三藩之乱平定,清政府重开明史馆编修明史,得知消息的王世德当时已66岁,遂遣子北上,携《遗录》入明史馆参与明史的编纂,如果说为先皇正名,野史的传播范围和权威度毕竟比不上官修正史,如果正史可以采用遗录的记载,死后,九泉之下也能无愧于先皇。


然而,王源确实参与了明史的编纂,但仅限于《明史.兵志》,《遗录》不仅没有被采用,还被清朝定为禁毁书目。




五.梦中楼上月下,站着眉目依旧的你啊




1693年王世德已八十岁高龄,自知时日无多,令其子王源引其北上。


“我老了,此生还有唯一一个愿望。”


“带我去北京,去天寿山。”


“烈皇葬在那里,带我去看看他。”(欲遍谒诸陵,哭拜烈皇,以正丘首)


王源的《十三陵记》载父子俩由江苏宝应县出发,走入京官道,行至天津时,离北京已咫尺之遥,马不停蹄,再有两日便可到达昌平天寿山,然而年迈的王世德已禁不起一点点旅途的颠簸劳顿,病死于天津。


最后在他陵前哭拜的愿望终是无法实现了。


年轻时你我都曾意气风发,我鲜衣怒马,你春风少年,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数十年中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无不在悲泣这天意无情,天津,当年成祖过此,取意天子渡津之口,王氏一族兴于靖难,最后一名锦衣卫死于天津,一切都是轮回。


                                     王世德殁于天津


王源将其父葬在城西羊坊店(今北京西站附近),并于康熙四十五年与偕梁份(帝陵图说作者)次子梁文中拜谒天寿山。于思陵前替父哭拜,著《十三陵记》焚于其父坟前。


“先君子自国变逋播江淮数十年,年八十始北归。欲遍谒诸陵,哭拜烈皇,以正丘首。志未遂而殁。……丙戌二月二十三日,源偕份子文中过昌平,癸丑,雇役担囊,步登天寿,以卒先君子之志。”


    康熙五十年,《南山集》案发,王源因给《南山集》作序,处斩刑。





转载自:狐周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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