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37(下)


(1)

回医院的路程不太长,道路两边低矮的民房繁衍出一个热热闹闹的集市,穿梭着拖家带口的游人和生长于此的小商小贩。

那些常年被将军屏蔽在视听之外的熙攘日常避无可避地展现在他眼前。

到处乱飞的小屁孩后面追着风风火火的母亲和看热闹不嫌事大在后面加油鼓劲的父亲;小两口支起的铁板烧摊子前面排着长队,麻利的女摊主翻铲着滋滋啦啦的牛肉粒,盖上盖子焖那么一会儿又浇上酱汁开始分装;丈夫收拾妥当了案板,在忙前忙后的妻子替等餐游客打包的间隙,为爱人递上水杯,然后相视一笑。

美丽的人妖和与他看起来并不相称的伴侣依偎在刚清闲下来的饮品摊后面,拨弄着吉他,轻轻吟唱着古老的小调。

将军一路走一路看,还顺手打包了一条烤鱿鱼,准备带给再次醒来不知道会开出什么盲盒的小朋友。

俗世里的普通人过得琐碎而平淡,却萦绕着温情和关爱;即使发生了欺骗、玩弄和压迫的违法犯罪,也有道德和法律来约束;那些曾被他视作弱小猎物的普通人,既不像他这样日日刀头舔血心惊肉跳,用权势和金钱逃脱责罚,也不像他手下的犯罪团伙那样视人命如草芥,热衷暴力与血腥,凌驾于鱼肉之上,屈从于刀俎之下。

他和秦淮,是在一次次的伤害和抗争之后才把平等和尊重放到台前来论述,但杜城和沈翊以及他沿途路过的摊贩夫妻,展现在他面前的、对彼此融入骨血关切和照顾,难以言喻的默契和惺惺相惜,早已完全无需拿这两个词汇去评判和衡量。

有人天生在罗马,有人一生也到不了罗马。

 

(2)

从杜城出现到沈翊抵达的这段时间,秦淮的状态都不太稳定。

好的时候能跟将军和大狗说几句话,问问陈默和美斯乐的情况,勉力保持他曾经的鲜活;坏的时候像只受到辐射扰动的哥斯拉,大吼大叫,谁也不认识,肆意破坏身边能接触到的所有医疗措施,还试图把手腕咬下来当作武器投掷出去,直到再次扎上镇定剂,筋疲力尽地倒在将军怀里。

如此循环往复。

服用氯丙嗪之类的药物治疗口干嗜睡乏力心悸之类的副作用虽然多,但药物本身也不是没有效果,秦淮清醒的时间比刚发病的时候长了不少。

只是他这个压力源头还厚脸皮的杵在这儿,秦淮所处的环境也依然代表他是个被软禁的囚犯,总归是治标不治本。

连万里之外的沈翊都和杜城碰了面,对这个心爱的敌人,将军却依然没有想好是杀还是放,兜兜转转耽搁到了现在。


(3)

他回到病房的时候,直觉敏锐的看门犬正趴在秦淮手边,尾巴摇得跟得到表扬的周游似的接受它半个爹亲切的关怀。

把大狗的表现当做状态晴雨表的将军也暂时松了口气,替秦淮松开了拘束带,又当着因为药物副作用而被动性食欲不振的秦淮和同样吃得寡淡的大狗的面,消灭了本应是给病号带回来的烤鱿鱼。

“别看了,你俩都不能吃太油太咸的,带回来就是给你们近距离参观一下旁边集市丰富的物产。铁板烧虽好,只有身体健康的人才能自己排队去吃到。啧,你们两个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这个在病房里仅存的喘气生物之间已经基本丧失话语权的男人还在自说自话,躺了太久的秦淮已经扶着栏杆下了床,在大狗的随侍下晃进卫生间:“您慢慢吃,我们不跟你抢。儿子你给我看门就行了,进去你也干不了什么事……乖一点。”

怕他掉进异度空间出不来还想贴身守卫的狗子被秦淮三推四请地弄出卫生间,摆在门口镇宅。

 同样被反锁在门外,嚼鱿鱼嚼得满嘴流油的将军和一脸使命至上的看门狗只好小眼瞪大眼,互看不顺眼。


(4)

秦淮出关的时候,吃完铁板烧的将军正在像从前那样试图欺压弱小拿狗当枕头用。

可惜姿态灵活的边牧三贞九烈,在偌大的病房里跟将军兜圈子不肯受他欺凌,看到秦淮出来了还想躲在他身后假装自己是个黑白木桩。

可它半个爹也不太靠谱。秦淮把狗狗召唤到身边,拍了拍它因为缺乏运动而有些超重的肚子,自己倒头躺了上去。

不仅如此,他转身还邀请了坏分子共同犯罪:“你要一起吗?”

“你都邀请了我自然盛情难却。”

 

(5)

医院病房的服务和环境标准对标的是星级酒店的行政套房,从伊朗进口的地毯比将军家里那款东南亚风格的要柔软和暖和得多,躺上去软绵绵暖融融的触感带了不少催眠的效果。

自动自发趴进将军怀里的人本来还想说两句话,躺着躺着却又有了点困意。只好在朦胧中接受将军力求摆脱个人情感倾向的审视和抉择。

之前的一个晚上,秦淮不知道做了什么令他咬牙切齿的噩梦,骂将军骂得鬼话连篇不说,比兔子还有劲的门牙恶狠狠地把下唇咬出了几个血洞,下颌和衣服上都沾满了血渍而他自己还全然不知。

直到半夜探查他情况的将军以为他把舌头咬了,强迫他张嘴,秦淮才从满嘴的血腥味和将军惊异的目光中察觉到嘴唇的惨状。

处理完伤口换好衣服把人鼓捣睡着了之后,将军有过一瞬间的想法:其实秦淮自己咬舌自尽也是个不错的解决方案。

或者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丢给手下去处理其实也行得通。只要不用他自己再面对这个难题,两相都落得轻松。

可眼下这个世纪难题依然活生生地窝在他怀里,好不容易摆脱了拘束带的一条腿胆大妄为搭在将军腰上,领口闪着的亮光还是那条他送的小小金球项链。

脖颈又瘦又白,也刚好能被他一只手掐住。看上去没什么戒心,更没什么反抗能力,相当适合直接杀掉一了百了。

结束了审视,把手虚环到秦淮脖子上的将军贴在还打着呵欠的人耳边,冷冷静静地问了一句:“我不想再玩下去了。选择题时间,告诉我你想死还是想活?”

“给你三秒钟,不说话就掐死你。”


(6)

“…3…”只要他死了,那些在地下室、书房、马场和卧室里,他强加给秦淮的一切苦难都可以归零。

“…2…”而在山间、瞭望台和海上以及美斯乐村寨中秦淮留下的一切印记也都能够被磨灭。

“唔?……你说什么?”低如蚊蚋的含混语句传送进将军耳中,中断了致命的倒数进程。

只是将军意识到自己命运中有一小块儿应许之地已经被这个生动而高贵的灵魂牢牢地盘踞,并不能因为死亡而强行剥离。

既遗憾永远“1”不出来也庆幸“1”不出来的将军叹出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口气,放下了预备行凶的手,拍了拍秦淮的后背。

“没什么,问了点我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你睡吧。”

他把提问的小朋友搂得紧了点,又做起了村寨母亲安抚噩梦中的孩子时那套动作,哼着刚刚听人妖唱出的古老小调,跟随节奏拍着遁入梦乡的人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后背,听到秦淮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缓而规律。

他用沾了水的棉签涂抹上秦淮干裂的嘴唇,吻了吻他的额头和鼻尖,自己轻轻起了身。

同样昏昏欲睡的边牧睁着眼睛纯真而好奇地看向他,仿佛在发问。

将军摸了摸狗狗的耳朵,抖开毯子搭在秦淮身上,轻声对着这位心爱的敌人念出了门钥匙:“走吧,别再撞到我手里。”

他离开了病房,再也没回来过。


(7)

熊涌在傍晚的游艇码头边找到了自斟自饮的将军,回庄园的路上他一脸扭曲地听着后座上的男人嘀咕着“我遇上他就倒霉……”之类的鬼话,深深感慨这世界上死鸭子嘴硬的男人真多。

醉得很清醒的将军到站后独自一人下了车,进了家门。

他在空旷得前所未有的卧室中把玩着那只一头还带着血的臂钏,自己戴在手上赏玩了好一会儿,又郑重地取下来连同相机一起,放进柜子里锁好。

直到庄园被烧成废墟也没有打开过。

卧室关了门,熄了灯。庄园最后一丝光亮就此湮灭。


(8)

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他们的羽毛太鲜亮。

不过,他们一走,这住的地方也就更加灰暗空虚。

他们好像没提过什么和“爱”相关的字眼,但一切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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