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拾 5

清和润夏:

碎拾




洪季·片段


 


沉沉浮浮……


季白觉得自己飘荡着。在水中。


距离水面越来越远。光悬在水面之上,更加遥不可及。


 


“光线最深能穿透海面二百米。海面二百米之下,只有黑暗。”


……这谁的声音。


“你猜黑暗里有什么?”


……好耳熟啊。想想,是谁的?


“我们……等它浮出水面。”


……啊,那个人啊。


 


那天天气很好。老天把颜料盒扣在云南的土地上,色相明度饱和度,不同波长的电磁波在季白的视觉神经上跳舞。晴朗的阳光所向披靡,把人的灵魂都消毒一遍。


季白记得。


那人咬着烟从屋里出来,眯着眼打量自己。那人身上有陈旧血腥味,一只在丛林中习惯生死搏杀的虎。雄性是缺乏进化的物种,原始的兽性毫无遗漏地告诫着危险。压倒性的气势捶过来,空气里震动着虎啸。


“这是今年这届最优秀的毕业生?”


同行的人在那人耳边低语,那人勃然变色:“你给我整这么个矜贵人儿来,关键时刻我是不是还得保护他?”


季白背手跨立,昂首挺胸,直视前方。


“去去去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我们的任务多危险你知道,要镀金上哪儿不行?”


季白面无表情。


“呵呵。行,你有道理。这小子留下吧,给我们打打资料接接电话。希望他普通话过关。”


 


那时候想的什么来着?


哦对了。


季白在心里汹涌地翻滚着一句话:


去你妈的。


 


暴戾的吞噬欲望刻在雄性的基因中。一群野兽里被强行塞入一只菜鸟,野兽们的基因蠢蠢欲动。


“这白白嫩嫩的。”有人笑一声。


白白嫩嫩的小菜鸟板着脸,依旧背着手跨立。


那人一拍手:“很好,既然是公安战线联合执行任务,那么我们要精诚团结互助友爱。我们也是刚到云南,刚好互相熟悉一下。我来自我介绍,我姓洪,洪少秋。你们可以叫我老洪。”


小菜鸟看他一眼。


嘁。老特务。


洪少秋哪里能不知道小菜鸟黑白分明圆滚滚的眼睛里神情并不友善。刚毕业的新鲜人,血液里流淌着正义和冲动以及……愚蠢。


像当年的他自己。


 


季白去洗澡,站在水流下面冲。其实这一切他很有预料,不是没被退过货,到哪里都是个遭嫌弃的麻烦。如果他受伤,就是得罪他的父亲。大家都是出生入死的,谁愿意身边带着个需要呵护的累赘。


我不是累赘。


我能帮忙。


我很有用。


我是刑警学院总成绩第一毕业的。


季白抬起脸正对着花洒,使劲冲。


 


季白洗澡出来,大概是冲得狠了,眼睛都是红的。迎面走来个人,撞脸一看老特务。洪少秋满心案子,咬着烟一瞥,小菜鸟。他连忙把烟拿下来,又莫名其妙拿烟干什么,咬回去。驻地走廊很窄,两个人十分尴尬。


夜风撩进来,季白的头发蓬松地炸着。


“啊,洗澡啊。”


季白硬着脸:“报告,是的。”


洪少秋被他逗笑了:“抽不抽烟。”


季白抿着嘴看他。洪少秋很自然地递烟:“我知道你抽,别装蒜。”


季白圆圆的眼睛垂下看烟,再抬起看洪少秋,一点要接的意思都没有。


洪少秋笑意更大:“嗯,很好。看来有人告诉你了,谁的烟都不要接。但……除了可以托付生死的战友。”


他拍拍季白的肩膀:“不错的年轻人。”


 


……正反话都让你说了!


老特务!


去你妈的!


 


小菜鸟非常沉默,兢兢业业,分给他什么任务都一丝不苟地完成。老特务发现小菜鸟对着监视屏流泪,监视屏里是正在大减价的菜市场。


“……哭什么。”


小菜鸟绷着小脸,半天:“没……没哭。眼睛干……”


他一抽鼻子抹把泪,红着眼睛和鼻头递给老特务一叠纸,上面记录这一个月之内可疑地段所有人的动向,精确到每张脸出现的频率。


老特务不得不表扬:“做得好。”


小菜鸟没表现出高兴。


 


季白知道自己面对着什么。跨国的贩毒集团,多国通缉的毒枭。


菜鸟有菜鸟的作用。


狮子座,从不气馁。


 


出现牺牲。


一名警察牺牲。


在季白眼前。


 


季白发了疯一样殴打沙袋,西装革履的洪少秋站在一旁,身上甚至还有酒会上蹭回来的昂贵香水气。这香气腐蚀季白的理智,季白转脸直勾勾地看洪少秋。


洪少秋靠着门,双手插兜,面带微笑。季白向后退一步,沉沉地摆出一个姿势。


咏春拳,起手式。


洪少秋显然吃了一惊。他知道小菜鸟很能打,他看过小菜鸟的成绩,基本上就是欺负第二名,没想到小菜鸟身上真的有功夫。


不是花拳绣腿,是扒了几层皮练出来的真功夫。


很好。


洪少秋脱了西装上衣,解开领带,比出正规的马伽术手势。为表敬意,咱们,打一架吧。


 


那人那时候说什么来着。


季白躺在水里,漫无目的下沉。


他说……


他说……


流血流汗不流泪。


噗,老土。


 


不能流泪。


流泪会阻碍视线,看不清前方。


 


打得酣畅淋漓。季白很久没遇到可以放心发挥不必害怕揍死对方的机会了。不,客观地说,洪少秋在季白之上,季白很挨了几下。


两个人倒在地上,周围被砸得一片狼藉。洪少秋不好意思:“你嘴角……青了。”


“我现在的身份是你的保镖。无所谓。”


“我不是那个意思……”


季白汗如雨下,他爬着站起来:“我去洗澡。”


洪少秋依旧倒着,胳膊横在脸上。


季白默默退出训练房。


牺牲的人是洪少秋的战友。


洪少秋说,眼泪会阻碍视线。


季白仰脸站在花洒下面,被水流冲刷。


 


……怎么有哭声。


季白在混沌中清晰地听到压抑的呜咽。


他觉得有人拉住他的手,把他往水面拖。这种感觉他不喜欢,不如缓缓下沉舒服。黑暗是永恒的沉眠,季白需要沉眠。


他实在,太累了。


到底谁在哭。


季白不耐烦,警队里那几块料?赵寒?老李?梁宇?


不准哭!


这个声音……


季白蠕动嘴唇:“老特务……”


 


老特务和小菜鸟。


老特务是老烟枪,他笑着询问小菜鸟:“你知不知道烟还有另一个作用。”


小菜鸟开着车,表示不知道。


老特务抽出一根烟,点燃,吸一口,然后正正好好把烟蒂夹在手中:“这个牌子的烟一根燃尽需要五分钟。这么夹着,我可以睡五分钟,直到它燃到烟蒂把我烫醒。”


老特务右手两根手指惨不忍睹,食指中指之间焦黄焦黄。他夹着烟,在副驾驶上睡了过去。


小菜鸟瞟他一眼。


老特务似乎永远都是精神勃发思维缜密没有疲倦的。现在他倒在自己身边,憔悴疲劳,与其说睡过去,不如说昏过去。


小菜鸟随手拈起他手指间的烟,噙在唇边,缓缓吐出一口烟。


安心睡吧。到地方我叫你。哪里需要被烫醒。


 


小菜鸟决定把自己晒黑。


他其实也觉得,太白了,没有说服力。


 


……好烦。


怎么哭起来没完。


季白非常想怒吼一句闭嘴,可是他在水中,他张不开嘴。无形的手拽着他蛮横地往上拖,破水而出的一瞬间他痛苦地濒临死亡。


氧气有毒,凛冽如刀。


 


“醒了!醒了!快点!”


 


一切终究会浮出水面。


季白一枪崩开歹徒的头颅,没子弹了。他把枪一扔,怒吼着扑向穷途末路的毒枭。洪少秋倒在血水里,视觉里残存这细瘦身影的一瞬。他自己笑了。


什么菜鸟。


这分明是一头狮子。


刚刚成年。


 


……啊。


乱七八糟的回忆片段。


季白直勾勾盯着医院雪白的天花板,身边包得像外星人的医生护士们忙忙碌碌。


下身也许光着,凉飕飕。


随便吧,他放弃抵抗。


 


附院有个传说,院长似乎对着挺尸的季警官痛哭。


也可以理解,季警官要是挂在附院,那麻烦大了。


 


季白死一回,身体里各项指标不太稳,略多愁善感。回顾自己的活过的岁月,还是很光辉的。就是摆脱不了一个老特务,伤感情。


能自由活动以后,他迅速侦察地形,搞到香烟,跑到长廊偷着吸烟,用手指夹着烟蒂,对着绿色的植物出神,等待挨烫。




那之后,他不再是小菜鸟。他申请到云南工作。他喜欢消毒杀菌的阳光,和繁盛喧哗的色调。他出生入死,成为队长,破案,带徒弟。


某个缉毒案子,调了武警和其他地方刑警支援他们。季白一眼看到警察队伍里最菜的那个菜鸟,小新人,圆滚滚的大眼睛里全是严肃的自豪感和奋不顾身的正义感。


有那么一瞬间,他理解了那时那地的那个人。


“这是今年最优秀的毕业生?”


姓李的小菜鸟崇拜地看季白。季白没说什么,潇洒地点根烟,咬着。眯眼观察李菜鸟,吐出一口烟雾,随手递烟。


小李菜鸟认真:“师兄我不会吸烟。”


季白清清嗓子。


小李菜鸟目光虔诚:“师兄我要立刻学着抽吗?”


季白板着脸:“不抽烟是好事。不要抽烟。我请你吃……吃炸两。”


他们能聊的很多。他们都是最优秀的毕业生,可以聊聊……他们是怎么通过那个十分禾禾的物理教授的课程的。


 


季白站在玻璃长廊中。附院著名一景。不光里面看外面透彻,外面看里面也透彻。他那么站着,笔直笔直。他要向外面的人展示自己恢复得很好,他告诉外面的人不要担心。


 


老特务说,真相不会永远藏匿水下。


小菜鸟说,爱情也是。


 


——碎拾·洪季·片段   完——



转载自:清和润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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